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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这话玄了!三寸大小脚丫子,比烟卷长点有限,成年论辈子,给裹脚布裹得不透气,除去那股子味儿,里头还能有嘛?

历史一段一段。一朝兴,一朝亡。亡中兴,兴中亡。兴兴亡亡,扰得小百姓不得安生,碍吃碍喝,碍穿碍戴,可就碍不着小脚的事儿。打李后主到宣统爷,女人裹脚兴了一千年,中间换了多少朝代,改了多少年号,小脚不一直裹?历史干它嘛了?上起太后妃子,下至渔女村姑,文的李清照,武的梁红玉,谁不裹?猴不裹,我信。

大清入关时,下一道令,旗人不准裹脚,还要汉人放足。那阵子大清正凶,可凶也凶不过小脚。再说凶不凶,不看一时。到头来,汉人照裹不误,旗人女子反倒瞒爹瞒妈,拿布悄悄打起"瓜条儿"来。这一说,小脚里别有魔法吧!

魔不魔,且不说。要论这东西的规矩、能耐、讲究、修行、花招、手段、绝招、隐秘,少说也得三两天。这也是整整一套学问。我可不想蒙哪位,这些东西,后边书里全有。您要是没研究过它,还千万别乱插嘴;您说小脚它裹得苦,它裹得也挺美呢!您骂小脚它丑,嘿,它还骂您丑哪!要不大清一亡,何止有哭有笑要死要活,缠了放放了缠,再缠再放再放再缠。那时候人,真拿脚丫子比脑袋当事儿。您还别以为,如今小脚绝了,万事大吉。不裹脚,还能裹手、裹眼、裹耳朵、裹脑袋、裹舌头,照样有哭有笑要死要活,缠缠放放放放缠缠,放放缠缠缠缠放放。这话要再说下去,可就扯远了。

这儿,只说一个小脚的故事。故事原带着四句话:

说假全是假,

说真全是真;

看到上劲时,

真假两不论。

您自管酽酽沏一壶茉莉花茶,就着紫心萝卜芝麻糖,边吃边喝,翻一篇看一篇,当玩意儿。要是忽一拍脑门子,自以为悟到嘛,别胡乱说,说不定您脑袋走火,想岔了。

今儿,天津卫犯邪。

赶上这日子,谁也拦不住,所有平时见不到也听不到的邪乎事,都挤着往外冒。天一大早,还没亮,无风无雨,好好东南城角呼啦就塌下去一大块,赛给火炮轰的。

邪乎事可就一件接一件来了。

先是河东地藏庵备济社的李大善人,脑袋一热,熬百锅小米粥,非要周济天下残人不可。话出去音儿没消,几乎全城穷家穷户的瞎子、聋子、哑巴、瘸子、瘫子、傻子、连癞痢头、豁嘴、独眼龙、罗锅、疤眼、嗑巴、歪脖、罗圈腿、六指儿、黑白麻子,全都来了。闹红眼发乍腮的,也挤在当中,花花杂杂将李家粥厂围得密密实实。好象水陆画的小鬼们全下来了。吓得那一带没人敢上街,孩子不哭,狗不叫,鸡不上墙,猫不上房。天津卫自来没这么邪乎过。

同天,北门里长芦盐运司袁老爷家,也出一档子邪乎事。大奶奶吃马牙枣,叫枣核卡住嗓眼儿,吞饽饽、咽水、干咳、喝醋、扯着一只耳朵单腿蹦,全没用,却给一个卖野药的,拿一条半尺长的细长虫,把枣核顶进肚子里。袁老爷赏银五十两,可不多时那长虫就在大奶奶肚子里耍巴开了。疼得床上地下打滚翻个捶肚脑袋直撞墙,再找卖野药的,影儿也不见。一个老妈子懂事多,忙张罗人拿轿子把大奶奶抬到西头五仙堂。五仙堂供五大仙,狐黄白柳灰。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白是刺猬,灰是老鼠,柳就是长虫。大奶奶撅屁股刚磕三个头,忽觉屁眼儿痒痒,哧哧响滑溜溜,那长虫爬出来了。这事邪不邪?据说因为,大奶奶头天早上,在井边踩死一条小长虫,这卖野药的就是大仙,长虫精。

邪乎事绝不只这两件。有人在当天开张的宫北聚合成饭庄吃紫蟹,掀开热腾腾螃蟹盖,里边居然卧着一粒珍珠,(同:金呈;音:赠)光照眼滴溜圆。打古到今,珍珠都是长在蚌壳里,谁听说长在螃蟹盖里边的?这珍珠不知便宜哪家小子,饭庄却落个开市大吉。吃螃蟹的,比螃蟹还多。这事算邪却不算最邪。最邪乎的事还在后边──有人说,一条一丈二尺长(另一说三丈六尺长)"金眼银鱼王",沿南运河南下,今儿晌午游过三岔河口,奔入白河归东海。中晌就有几千号人,站在河堤上等候鱼王。人多,份量重,河堤扛不住,轰隆一声塌了方,一百多人赛下饺子掉进河里。一个小孩给浪卷走,没等人下去救,脑袋顶就不见了,该当淹死。可在娘娘宫前,一个老船夫撒网逮鱼,一网上来,有红有白,以为大鲤鱼,谁知就是那孩子,居然有气,三弄两弄,眨眨眼站起来活了。在场的人全看傻了,这事算邪到家了吧?

谁料时到中晌,这股邪劲非但不减,反倒愈来愈猛,一头撞进官府里。

东北城角和河北大街两伙混星子打群架,带手把锅店街四十八家买卖铺全砸了。惊动了兵备道裕观察长,派了捕快中的强手,把两边头目冯春华和丁乐然拿了,关进站笼,摆在衙门口,左右两边一边一个。立时来了四五百小混星子,人人手攥《混星子悔过歌》。这正是头年十月二十五日,裕观察长来津上任时,发给城中每个混星子一本,叫他们人人背熟,弃恶从善。今儿,他们就冲衙门黑压压一片跪着,捧本齐声念道:

混星子,到官府,多蒙教训,

混星子,从今后,改过自新;

细思量,先前事,许多顽梗,

打伤人,生和死,全然不论。

纵然间,逃法网,一时侥幸,

终有日,被拿访,捉到公庭;

披枷锁,上镣铐,王刑受尽,

千般苦,万般罪,难熬难撑;

......

念到这儿,几百个小混星子,脸色全变,脑门上的青筋直蹦,眼里射凶光,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好象五百个老鼠一起磕东西。裕观察长坐在后堂听这声音,心里发寒,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本是气盛胆壮的人,可也顶不住这阴森森声音,竟然抖抖打起冷战来,赛要发热病。三杯烈酒下去也压不住,只好叫人出去,开笼放人,混星子们一散,身上鸡皮疙瘩立时消下去。

再说,县衙门那边,邪得更邪。十七位本地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平时也都是好事之徒,联名上呈子说,西市上拉洋片的胡做非为,洋片上面的净是光膀子、露脖子、还露半截大腿的洋娘儿们。勾引一些浪荡小子,伸头瞪眼,恨不得一头扎进洋片匣子里去。呈子的措词有股逼人之气。说这是洋人有意糟蹋咱中国百姓。"污吾目,即污吾心;丧吾心,即丧吾国也。"还说"洋片之毒,甚于鸦片,非厉禁净除不可!"向例,武人闹事在外,文人闹事在内。故此,文人闹起事更凶。可这次是朝洋人去的。邪乎劲一直冲向洋人。天津卫有句俗话:谁和洋人顶上牛,自有好戏在后头。看吧,大祸临头了!

果然,当天有人打租界那儿来说,大事不妙不好,租界各街口都贴出《租界禁例》,八大条:

一、禁娼妓;二、禁乞丐;三、禁聚赌酗酒打架斗殴;

四、禁路上倾积废物垃圾灰土污水;五、禁道旁便溺;

六、禁捉拿树鸟;七、禁驴马车轿随处停放;八、禁

纵骑在途飞跑狂奔疾驰横行追逐争赛。

都说,这八大条,都是那呈子招惹的。你禁一,他禁八,看谁横?半天里,府县大人们碰头三次,想辙,躲避洋人的来势。估摸洋人要派使者找上门来耍横。大热天,县太爷穿上袍子补褂,备好点心茶水,还预备好一套好话软话脓话,直等到日头落下西城墙,也没见洋人来。县太爷心里的小鼓反而敲得更响。洋人不来,十成有更厉害的招儿。

这么一大堆邪乎事,扰得人心赛河心的船,晃晃悠悠,靠不着边。有些人好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自己身上。呀,原来今儿自己大小多少也有些不对劲的事儿。比方,砸了碟子和碗儿,丢东西丢钱,犯了小人,跑冤枉腿吃闭门羹,跑肚子,鼻子流血等等。心里暗怕,生怕自己也犯上邪。有人一翻皇历,才找到根儿。原来今儿立秋,在数的"四绝日"。皇历上那"忌"字下边明明白白写着"一切"两字。不兴做一切事。包括动土,出行,探病,安葬,婚娶,盖屋,移陟,入室,作灶,行船,栽种,修坟,安床,剃头,交易,纳畜,祀福,开市,立券,装门,拔牙,买药,买茶,买醋,买笔,买柴,买蜡,买鞋,买鼻烟,买樟脑,买马掌,买枸杞子,买手纸等等,全都不该做,只要这天做了事的,都后悔,都活该。

可又有人说,今儿的邪劲过大,非比一般,皇历上不会写着。这可原本有先兆──住在中营后身一位老寿星说,今儿清晨,鼓楼的钟多敲一下,一百零九下。本该一百零八下,所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还十八"。老寿星活了九十九,头遭碰上钟多敲一下。人们天天听钟响,天天一百零八下,谁会去数?老寿星的话就没人不信。这多出的一下,正是邪劲来到,先报的信儿。愚民愚,没用心罢了。这一来,今儿所有邪乎事都有了来头。来头的来头,没人再去追。世上的事,本来明白了七八成,就算到头了。太明白,更胡涂。

这些邪乎事、邪乎话,满城传来传去。人嘴歪的比正的多,愈说愈邪乎。可传到河北金家窑水洼一户姓戈的人家立时给挡住了。这家有位通晓世事的老婆子,听罢咧开满嘴黄牙,笑着说:"嘛叫犯邪?今儿才是正经八北大吉祥日!您说说,这一档档事,哪一档称得上邪;穷鬼们吃上小米粥还不福气?袁大奶奶惹了大仙,没招灾,打嗓子眼儿进去,可又打屁眼儿出来了,这叫逢凶化吉!兵备道向例最凶,今儿居然开笼了事;饭庄子螃蟹盖里吃出大珍珠,您说是吉是邪?那该死在鱼肚子里的孩子,楞叫鱼网打上来,河那么大,哪那么巧,娘娘显灵呵,不懂?要不为嘛偏偏在娘娘宫前边打上来的?这都是一千年也难碰上的吉祥事!吉利难得,逢凶化吉更难得。文人们上呈子闹事,碍您哪位吃饭了,可他们不闹闹,没事干,指嘛吃?洋人的告示哪是冲咱中国人来的?打立租界,咱中国人谁敢骑马在租界里乱跑?这是人家洋人给自己立规矩,咱何苦往身上揽,拿洋人当猫,自己当耗子,吓唬自己玩。我这话不在理?再说鼓楼敲钟,多一下总比少一下强,省得懒人睡不醒。东南城角塌那一块,给嘛冲的?邪气?不对,那是喜气!嘛叫'紫气东来'?你们说说呀!"

大伙一听,顿时心抻平了。嘛邪?不邪!大吉大利大喜大福!满城人立时把老婆子这些话传开了,前边都加上一句:"那戈老婆子说──"。可谁也没见过这老婆子。

老婆子一天都在忙自己的事。她有个小孙女刚好到了裹脚年头。头天她就蒸好两个红豆馅的粘面团子,一个祭灶,一个给小孙女吃了。据说,吃下粘面团,脚骨头变软,赛泥巴似的,要嘛样能裹成嘛样。

她要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大吉利日子,成全小孙女一双小脚,也了却自己一桩大心事。却没料到,后边一大串真正千奇百怪邪乎事,正是她今天招惹出来的。

眼瞅着奶奶里里外外忙乎起来,小闺女戈香莲心就发毛了。一大块蓝布,给奶奶剪成条儿,在盆里浆过,用棒棰捶得又平又光,一排晾在当院绳子上,拿风一吹,翻来翻去扑扑响,有时还拧成麻花,拧紧再往回转,一道道松开,这边刚松那边又拧上了。

随后奶奶打外边买来大包小包。撇开大包,把小包打开摊在炕上,这么多好吃的。苹果片,酸梨膏,麦牙糖,酥蹦豆,还有最爱吃的棉花糖,真跟入冬时奶奶絮绵袄的新棉花一样白又软,一进嘴就烟赛的没了,只留下点甜味──大年三十好吃的虽多也没这么齐全!

"奶奶干嘛这么疼我?"

奶奶不说,只笑。

她一瞧奶奶心就定了。有奶奶嘛也不怕,奶奶有的是绝法儿。房前屋后谁不管奶奶叫"大能人"。头年冬天扎耳朵眼儿时,她怕,扎过耳朵眼儿的姑娘说赛受刑,好好的肉穿个窟窿能透亮,能不受罪?可奶奶根本不当事儿。早早拿根针,穿了丝线,泡在香油碗里。等天下雪,抓把雪在香莲耳朵垂儿上使劲搓,搓得通红发木,一针过去毫不觉疼,退掉针,把丝线两头一结,一天拉几次,血凝不住。线上有油,滑溜溜只有点痒,过半个月,奶奶就把一对坠有蓝琉璃球的耳环子给她戴上了。脑袋一晃,又滑又凉的玻璃球直蹭脖梗,她问奶奶裹脚也这么美?奶奶怔了一怔,告她:"奶奶有法儿"。她信奶奶有法保她过这关。

头天后晌,香莲在院里玩耍,忽见窗台上摆着些稀奇玩意儿,红的蓝的黑的,原来四五双小鞋。她没见过这么小的鞋,窄得赛瓜条,尖得赛五月节吃的粽子尖,奶奶的鞋可比这大。她对着底儿和自个的脚一比,只觉浑身一激灵脚底下筋一抽缩成团儿。她拿鞋跑进屋问奶奶:

"这是谁的?奶奶。"

奶奶笑着说:

"是你的呀,傻孩子。瞧它俊不?"

香莲把小鞋一扔,扑在奶奶怀里哭着叫着:

"我不裹脚,不裹、不裹哪!"

奶奶拿笑堆起的满脸肉,一下卸了,眼角嘴角一耷拉,大泪珠子砸下来。可奶奶嘛话没说,直到天黑,香莲抽抽噎噎似睡非睡一整夜,影影绰绰觉得奶奶坐在身边一整夜。硬皮老手,不住揉擦自己的脚;还拿起脚,按在她那又软又皱又干的起了皮的老嘴上亲了又亲。

转天就是裹脚的日子!

裹脚这天,奶奶换一张脸。脸皮绷得直哆嗦,一眼不瞧香莲,香莲叫也不敢叫她,截门往当院一瞧,这阵势好吓人呀──大门关严,拿大门杠顶住。大黑狗也拴起来。不知哪来一对红冠子大白公鸡,指头粗的腿给麻经子捆着,歪在地上直扑腾。裹脚拿鸡干嘛?院子当中,摆了一大堆东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矾罐、糖罐、水壶、棉花、烂布,浆好的裹脚条子卷成卷儿放在桌上。奶奶前襟别着几根做被的大针,针眼穿著的白棉线坠在胸前。香莲虽小,也明白眼前一份罪等她受了。

奶奶按她在小凳上坐了,给她脱去鞋袜,香莲红肿着眼说:

"求求奶奶,明儿再裹吧,明儿准裹!"

奶奶好赛没听见,把那对大公鸡提过来,坐在香莲对面,把两鸡脖子一并,拿脚踩住,另只脚踩住鸡腿,手抓着鸡胸脯的毛几大把揪净,操起菜刀,噗噗给两只大鸡都开了膛。不等血冒出来,两手各抓香莲一只脚,塞进鸡肚子里。又热又烫又粘,没死的鸡在脚上乱动,吓得香莲腿一抽,奶奶疯一样叫:

"别动劲!"

她从没听过奶奶这种声音,呆了。只见奶奶两手使劲按住她脚,两脚死命踩住鸡。她哆嗦鸡哆嗦奶奶胳膊腿也哆嗦,全哆嗦一个儿。为了较上劲,奶奶屁股离开了凳子跷起来。她又怕奶奶吃不住,一头撞在自己身上。

不会儿,奶奶松开劲,把她脚提出来,血乎流拉满是粘乎乎鲜红鸡血。两只大鸡奶奶给扔一边,一只蹬两下腿完了,一只还扑腾。奶奶拉过木盆,把她脚涮净擦干,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要裹了,香莲已经不知该嚷该叫该求该闹,瞅着奶奶抓住她的脚,先右后左,让开大脚趾,拢着余下四个脚趾头,斜向脚掌下边用劲一掰,骨头嘎儿一响,惊得香莲"嗷"一叫,奶奶已抖开裹脚条子,把这四个脚趾头勒住。香莲见自己的脚改了样子,还不觉疼就又哭起来。

奶奶手好快。怕香莲太闹,快缠快完。那脚布裹住四趾,一绕脚心,就上脚背,挂住后脚跟,马上在四趾上再裹一道。接着返上脚面,借劲往后加劲一扯,硬把四趾煞得往脚心下头卷。香莲只觉这疼那紧这踒那折,奶奶不叫她把每种滋味都咂摸过来,干净麻利快,照样缠过两圈。随后将脚布往前一拉,把露在外边的大脚趾包严,跟手打前往后一层层,将卷在脚心下的四个脚趾头死死缠紧,好比叫铁箝子死咬着,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动弹不了。

香莲连怕带疼,喊声大得赛猪嚎。邻居一帮野小子,挤在门外叫:"瞧呀,香莲裹小脚啦!"门推得匡匡响,还打外边往里扔小土块。大黑狗连蹿带跳,朝大门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桩子硬给扯歪。地上鸡毛裹着尘土乱飞。香莲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来。可天塌下来,奶奶也不管,两手不停,裹脚条子绕来绕去愈绕愈短,一绕到头,就取下前襟上的针线,密密缝上百十针,拿一双小红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脑门上的头发,脸上肉才松开,对香莲说:

"完事了,好不?"

香莲见自己一双脚,变成这丑八怪,哭得更伤心,却只有抽气吐气,声音早使尽。奶奶叫她起身试试步子。可两脚一沾地,疼得一屁股蹲儿坐下起不来。当晚两脚火烧火燎,恳求奶奶松松脚布,奶奶一听脸又板成板儿。夜里受不住时,就拿脚架在窗台上,让夜风吹吹还好。

转天脚更疼。但不下地走,脚趾头踩不断,小脚不能成形。奶奶干脆变成城隍庙里的恶鬼,满脸杀气,操起炕扫帚,打她抽她轰她下地,求饶耍赖撒泼,全不顶用。只好赛瘸鸡,在院里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着歇会儿。只觉脚趾头嘎嘎断开,骨头碴子咯吱咯吱来回磨,是扎心疼,后来不觉疼也不觉是自己的了,可还得走。

香莲打小死爹死妈,天底下疼她的只有奶奶。奶奶一下变成这副凶相,自己真成没着没靠孤孤零零一只小鸟。一天夜里,她翻窗逃出来,一口气硬跑到河边,过不去也走不动,抱着小脚,拿牙撕开裹脚布,打开看。月亮下,样子真吓人。她把脚插在烂泥里不敢再看。天蒙蒙亮,奶奶找到她,不骂不打,背她回去,脚布重又裹上。谁知这次挨了更凶狠的裹法,把连着小脚趾头的脚巴骨也折下去,四个卷在脚心下边的小趾头更向里压,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疼。她只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罚她,哪知这正是裹脚顶要紧的一节。脚趾头折下去只算成一半,脚巴骨折下去才算裹成。可奶奶还不称心,天天拿扜面杖敲,疼得她叫声带着尖,钻墙出去。东边一家姓温的老婆子受不住,就来骂奶奶:

"你早干嘛去了!岁数小骨头软不裹,哪有七岁的闺女才裹脚的,叫孩子受这么大罪!你嘛不懂,偏这么干!"

"要不是我这孙女的脚天生小,天生软,天生有个好模样,要不是不能再等,到今儿我也下不去这手......"

"等,这就你等来的。等得肉硬骨头硬,拿扜面杖敲出样儿来?还不如拿刀削呢!别遭罪了,没法子了,该嘛样就嘛样吧!"

奶奶心里有谱,没言声。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脚时给香莲垫在脚下边。一走碎碗碴就把脚咯破了。奶奶的扫帚疙瘩怎么轰,香莲也不动劲儿了,挨打也不如扎脚疼。可破脚闷在裹脚条子里头,沤出脓来。每次换脚布,总得带着脓血腐肉生拉硬扯下来。其实这是北方乡间裹脚的老法子。只有肉烂骨损,才能随心所欲改模变样。

这时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还招唤前后院大姑小姑们,陪她说话作伴。一日,街北的黄家三姑娘来了。这姑娘人高马大,脚板子差不多六寸长,都叫她"大脚姑"。她进门一瞅香莲的小脚就叫起来:

"哎──呀!打小也没见过这脚,又小,又尖,又瘦,透着灵气秀气,多爱人呀!要是七仙姑见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香莲嘴一撇,眼泪早流干,只露个哭相:

"还是你娘好,不给你往紧处裹,我宁愿大脚!"

"哎呀,死丫头!还不赶紧吐唾沫,把这些混话吐净了。你要喜欢大脚,咱俩换。叫你天天拖着我这双大脚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骂,嫁也嫁不出去。即便赶明儿嫁出去,也绝不是好人家。"大脚姑说,"你没听过支歌,我唱给你听──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糟糠饽饽就辣子。听明白了吗?

"你没受过这罪,话好说。"

"受不就受一时,一咬牙就过去了。'受苦一时,好看一世'嘛!等小脚裹成,谁看谁夸,长大靠这双宝贝脚,求亲保婚少得了?保你荣华富贵,好吃好穿的一辈子享用不尽!"

"三姑说的嘛呀!问你,打今儿,我还能跑不?"

"傻丫头!咱闺女家裹脚,为的就是不叫你跑。你瞧谁家大闺女整天在大街上撒丫子乱跑?没裹脚的孩子不分男女,裹上脚才算女的。打今儿,你跟先前不一样,开始出息啦!"大脚姑小眼弯成月牙,眼里却满是羡慕。

香莲给大脚姑说得云遮雾罩,虽说迷迷糊糊,倒觉得自己与先前变得两样。嘛样,不清楚,好赛高了一截子。大了,大人了,女人了。于是打这天,再不哭不闹,悄悄下床来,两手摸着扶着撑着炕沿、桌角、椅背、门框、缸边、墙壁、窗台、树干、扫帚把,练走。把天大地大的疼忍在心里,嘴里决不出半点没出息没志气的声儿。再换裹脚条子,撕扯一块块带血挂脓的皮肉时,就仰头瞧天,拿右手掐左手,拿牙咬嘴唇,任奶奶摆布,眉头都不皱。奶奶瞧她这样怔了,惊讶不解,但还是不给她好脸儿,直到脓血消了,结了痂又掉了痂。

这一日,奶奶打开院门,和她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大门口。街上行人格外多,穿得花花绿绿,姑娘们都涂胭脂抹粉,呼噜呼噜往城那边走。原来今儿是重阳节,九九登高日子,赶到河对面,去登玉皇阁。香莲打裹脚后,头次到大门外边来。先前没留心过别人的脚。如今自己脚上有事,也就看别人脚了。忽然看出,人脸不一样,小脚也不一样。人脸有丑有俊有粗有细有黑有白有精明有憨厚有呆滞有聪慧,小脚有大有小有肥有瘦有正有歪有平有尖有傻笨有灵巧有死沉有轻飘。只见一个小闺女,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一双红缎鞋赛过一对小菱角,活灵活现,鞋帮绣着金花,鞋尖顶着一对碧绿绒球,还拴一对小银铃铛,一走一踮,绒球甩来甩去,铃铛叮叮当当,拿自己的脚去比,哪能比哪!她忽起身回屋里拿出一卷裹脚条子,递给奶奶说:"裹吧,再使劲也成,我就要那样的!"她指着走远的那小闺女说。

不看她神气,谁信这小闺女会对自己这么发狠。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泪,两三月来一脸凶劲立时没了,原先慈爱的样儿又回来了。满面皱纹扭来扭去,一下搂住香莲呜呜哭出声说:

"奶奶要是心软,长大你会恨奶奶呀!"

世上有些相对的事儿,比方好和坏、成和败、真和假、荣和辱、恩和怨、曲和直、顺和逆、爱和仇等等,看上去是死对头,所谓非好即坏非真即假非得即失非成即败,岂不知就在这好坏、曲直、恩怨、真假之间,还藏着许许多多曲折许许多多花样许许多多学问,要不何止那么多事缠成死硬死硬疙瘩,难解难分?何止那么多人受骗、中计、上套,完事又那么多人再受骗、中计、上套?

单说这真假二字,其中奥妙,请来圣人,嚼烂舌头,也未必能说破。有真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反而愈多。就在这真真假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过多少花儿?演过大大小小多少戏?戏接着戏,戏套着戏,没歇过场。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乱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当真,是您心里胡涂眼睛拙。您还别急别气,多少人一辈子拿假当真,到死没把真的认出来,假的不就是真的吗?在真假这两字上,老实人盯着两头,精明人在中间折腾,还有人指它吃饭。这宫北大街上"养古斋"古玩铺佟掌柜就是一位。这人能耐如何,暂且不论,他还是位怪人。嘛叫怪,做小说的不能说白了,只能把事儿摆出来。叫您听其言观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里出来,进了铺子就把大小伙计全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只留下少掌柜佟绍华和看库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着说:

"把那几幅画快挂出来!"

每逢铺子收进好货,请老掌柜过眼,都这么办。古董的真假,是绝顶秘密,不能走半点风出去。佟绍华是自己儿子,自然不背着。对看库的活受,绝非信得过,而是这小子半痴半残。人近二十,模样只有十三四,身子没长成个儿,还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压瘪的纸盒子。说话赛嘴里含着热豆腐,不知大舌头还是舌头短半截。两只眼打小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好赛没眼珠。还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气总憋在嗓子眼里吱吱叫;静坐着也下气不接上气,生下来就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没打算他活多久,起名字都嫌废事多余。佟忍安却看上他这副没眼没嘴没气没神的样子,雇他看库。拿死的当活的用,也拿活的当死的用。

活受开库把昨儿收进的一捆画抱来,拿杆子挑着一幅幅挂墙。佟忍安撩起眼皮在画上略略一扫,便说:"绍华,你先说说这几幅的成色,我听着。"这才坐下来,喝茶。

佟绍华早憋劲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没闭上,他嘴就张开:

"依我瞧,大涤子这山水轴旧倒够旧,细一瞧,不对,款软了,我疑惑是唬弄人的玩意儿,对不?这《云罩挂月图》当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画里顶头够上中流。这边焦秉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宁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货。你瞧,一码皇绫裱。卖主说,这是当年打京城大宅门里弄出来的。这话不假,寻常人家决没这号东西......"

"卖主是不是问津园张霖家的后人?"

"爹怎么看出来的?上边又没落款!"绍华一惊。佟忍安两眼通神,每逢过画时,都叫他这样一惊又一惊。

佟忍安没接着往下说。手一指东墙上一幅绢本的大中堂画说:

"再说说那幅......。"

以往过画,他一张口,爹就摇头。今儿爹没点头也没摇头,八成自己都懵对了,得意起来,笑道:

"爹还要考我?谁瞧不出那是地道苏州片子,大行活。笔法倒是宋人的,可惜熏老点儿,反透出假。这造假,比起牛凤章牛五爷还差着些火候。您瞧他诚心不落款,怕露马脚,或许想布个迷魂阵──怎么?爹,您看见嘛了?"

佟绍华见他爹已经站起来,眼珠子盯着这中堂直冒光。佟绍华知道他一认出宝贝,眼珠就这么冒光,难道这是真货?

佟忍安叫道:"你过去看,下角枯树干上写着嘛?"他指画的手指直抖。

佟绍华上去一瞧,像踩着的鸭子,呀地一嗓子,跟着叫:"上边写着'臣范宽制',原来一张宋画。爹,您真神啦!这幅画买进来后,我整整瞧了三天,也没看出这上边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为嘛离画一丈远,反而看见画上的字。

佟忍安远视眼,谁也不知,只他自己明白。他躲开这话说:

"闹嘛?叫唤嘛!我早告过你,宋人不兴在画上题字,落款不是写在石头上,就夹在树中间,这叫'藏款'。这些话我都说过,你不用心,反大惊小怪问我......"

"可咱得了张宝画呀,您知道咱统共才花几个钱──"

"嘛宝画,我还没细看,谁断定准是宋画了?"佟忍安接过话,脸一沉,扭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活受说,"去把这中堂、大涤子那山水轴、还有金芥舟的《云罩挂月图》,卷起来入库!"

"剩......夏......织鸡古......鹅?"活受舔着脸问。

"叽咕叽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烦说。

活受绷起舌头,把这几个字儿的边边角角咬住又说一遍:"剩、下、这、几、幅、呢?"他指焦秉贞和郎世宁画的几幅。

"留在柜上标价卖!"佟忍安对佟绍华说,"洋人买,高高要价!"

"爹,这几幅难道不是......。"

佟忍安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忽然长长吐一口气,好一股寒气!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念了天津卫流传的四句话:"海水向东流,天津不住楼,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接着还是自言自语说道,"成家的成家,败家的败家。花开自谢,水满自干,谁也跳不出这圈儿去。唉──唉──唉──"他沈了沉,想把心里的火气压住却压不住,刚要说话,眼角瞅见活受斜肩歪脑袋,好赛等着自己下边的话,便轰活受快把画抱回库里,待活受前脚出去,后脚就冲到儿子面前发火:

"嘛,这个那个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个儿,还叫我当着下人赛碜你。再说,真假能当着外人说吗。我问你,咱指嘛吃饭?你说──"

"真假。"

"这话倒对。可真假在哪儿?"

"画上呀!"

"放屁!嘛画上?在你眼里!你看不出来,画上的真假管嘛用!好东西在你眼里废纸一张,废纸在你眼里成了宝贝!这郎世宁、焦秉贞,明摆着'后门道儿',偏当好货。反把宋人真迹当作'苏州片子'!这宋画一张就够你吃半辈子,你睁眼瞎!拿金元宝当狗屎往外扔!再说大涤子那轴,嘛,也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年到三十一年他客居天津,住在问津园张家?那画上明明写着康熙辛未,正是康熙三十年在张家时画的!凭着皮毛能耐,也稳能拿下来的东西,你都拿不住,还想在古玩行里混。我把铺子交给你还不如放火烧了呢!再有三年,还不把我这身老骨头贴进去!听着,打明儿,你卷被褥卷儿搬过来住,没我的话不准回家去,叫活受把库里的东西折腾出来,逐件看、看、看、看、看......"说到这儿,佟忍安上下嘴唇只在这"看"字上打转悠。好赛叫这字儿绊住了。

佟绍华见他爹眼对窗外直冒光,以为他爹又看出嘛稀世的宝贝来,就顺着佟忍安目光瞧去,透过花格窗棂,后院里几个人正干活。

这后院,外人不知,是"养古斋"造假古董的秘密作坊。

原来佟忍安这老小子与别人不同,他干古玩行,不卖真,只卖假。所有古玩行都是卖假也卖真。凡是逛古玩铺都是奔真的去的,还有能人专来买"漏儿"。佟忍安看到这层,铺子里绝不放真货,一码假的,好比诸葛亮摆空城计,楞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干的就是以假乱真,这一招真把古玩商的诀窍玩玄了玩绝了。只要掏钱准上当,半点便宜拿不到。他更有出奇能耐,便是造假。手底下有专人为他造假字假画,还在铺子后院,关上门造假古董。玉器,铜器、古钱、古扇、宣炉、牙器、砚台、瓷器、珐琅、毯子、碑帖、徽墨......他没不知不懂不能不会的。仿古不难,乱真死难。古董的形制、材料、花纹,一个朝代一个样,甚至一个朝代几百样,鱼龙变化无穷尽,差点道行,甭说摸门,围墙也摸不着。更难是那股子功儿气儿味儿神儿。比方古玩行说的"传世古"和"出土古"。"传世古"是说一直打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人手摸来摸去,长了就有股子光润含混的古味儿。"出土古"是说一直埋在土底下的东西,挖出来满带着土星子和锈花,有一股子斑驳苍劲味儿。再往细说,比方出土的玉器、发箍、笛头、扳指、镯子、佩环、烟嘴这些,在地下边一埋几百上千年,挨着随葬的铜器,日久天长铜锈浸进去生出绿斑,叫"铜浸";死人的血透进去生出红斑,叫"血浸"。造假怎么造出铜浸血浸来?再说东西放久,不碰也生裂纹,过些时候再生一层裂纹罩在上边,一层一层,自然而然,硬造就假。懂眼的就能挑出来。偏偏佟忍安全有办法。这办法,一靠阅历,二靠眼力,三靠能耐。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货里也有下品中品上品绝品,绝顶假货,非得叫这里头的虫子,盯上一百零八天,心里还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干的就是这个。

他雇的伙计,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事,只叫跑腿干事。那些雇来造假古董的,对古玩更是一窍不通的穷人,跟腌鸭蛋、烧木炭差不多,叫怎么干就怎么干。满院堆着泥坯瓦罐柴禾老根颜色药粉匣子箩筐黑煤黄泥红铁绿铜,外人打表面绝看不出名堂。

当下,吸住佟忍安眼神的地方,两个小女子在拉一张毯子。这正是按他的法儿造旧毯子。毯子是打张家口定制的,全是蓝花黑边,明式的。上边抹黄酱,搭在大麻绳上,两人来回来去拉,毛儿磨烂,拿铁刷子捣去散毛,再使布帚沾水刷光,就旧了。拉毯子不能快,必得慢慢磨,才有历时久远的味儿。佟忍安有意雇女人来拉,女人劲小,拉得自然慢。这两女子每人扯着毯子两个角,来回来去,拉得你上我下。

站在毯子这边的背着身儿,站在那边的遮着脸儿,只能看见两只小脚,穿著平素无花、简简单单的红布鞋。每往上一送毯子,脚尖一踮立起来,每往下一拉,脚跟一蹲缩回去,好赛一对小活鱼。

"绍华!"佟忍安叫道。

"在这儿,嘛事?"

"那闺女哪来的?"

"哪个?背影儿那个?"

"不,穿红鞋那个。"

"不知道。韩小孩帮着雇的,我去问问。"

"不、不用,你把她领来,我有话问她。"

佟绍华跑去把这闺女领来。这闺女头次来到柜上又头次见老爷,怕羞胆小,眼睛不知瞧哪儿,一慌,反而一眼瞧了老爷。却见老爷并没瞧她脸,而是死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眼神发粘,好赛粘在自己脚上,她愈发慌得不知把脚往哪儿摆。佟忍安抬起眼时,眼珠赛鎏了金,直冒贼光,跟见鬼差不多。吓得这小闺女心直扑腾。佟绍华在一边,心里已经大明大白,便对这闺女说:

"你往前走一步。"

这闺女不知嘛意思,一怕,反倒退后半步。两脚前后往回一缩,赛过一对受惊的小红雀儿,哆哆嗦嗦往巢里缩去,只剩下两个脚尖尖露在裤脚外边,好比两个小鸟脑袋。佟忍安满面生光问这闺女:

"你多大年纪?"

"十七。"

"姓嘛叫嘛?"

"姓戈,贱名香莲。"

佟忍安先一怔,跟手叫起来:

"这好的名子!谁给你起的?"

戈香莲羞得开不了口。心里头好奇怪,这"香莲"名子有嘛好?可听老爷声音、看老爷神气,真叫她掉进雾里了。

佟忍安立时叫佟绍华把工钱照三个月尽数给她,不叫她干活,打发她先回家。香莲慌了,好好干活,话也不说半句,怎么反给辞了?可看样子又不赛被辞,倒像要重用她。不知老爷打算干嘛?到底好事坏事,当时只当是桩怪事。

要说怪事,在这儿不过才开头罢了。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人说,多半因为佟家大少爷是傻子,好人家闺女谁也不肯跟这半痴半呆男人过一辈子,这等于花钱买媳妇。可再一想,也不对。

佟家没闺女,四个大儿子,俗话叫"四虎把门",排绍字辈,名字末尾的字,一叫荣,一叫华,一叫富,一叫贵。正好"荣华富贵"。都说佟忍安老婆会生,刚把这"荣华富贵"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四个儿子,一半是残。大儿子佟绍荣是傻子,小儿子佟绍贵自小有心病,娶过媳妇三年,就叫阎王派小鬼抓走了。可这四媳妇董秋蓉,正经是振华海盐店大掌柜董亭白的掌上明珠,明知佟家四少爷早早在阎王那里挂上号,不也把闺女送来了?冲嘛,冲佟家的家底儿。佟忍安买媳妇绝不买假,他买香莲买的嘛?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

这话不能算错,香莲小脚人人夸人人爱。那年头媳妇先看脚后看脸,脸是天生的,脚是后裹的,能耐功夫全在脚上。可全城闺女哪个不裹脚,爹娘用心,自个经心,好看的小脚一个赛一个,为嘛一眼盯上香莲?

对这些瞎叨咕戈婆子理也不理。虽说她自个对这门鸡上天的婚事也多半胡涂着。胡涂就胡涂吧!反正香莲嫁了,拾个大便宜,佟家根本不管赔嫁多少。只两包袱衣服,两床缎被,一双鸳鸯绣花枕头,一对全漆马桶,佟家来两个佣人一抱全走了。

香莲临上轿,少不得和奶奶一通抱头海哭。奶奶老泪纵横对她说:

"奶奶身贱,不能随你过去,你就好好去吧!总算你进了天堂一般的人家,奶奶心里的石头放平了。你跟奶奶这么多年,知道你疼爱奶奶。只一件事──那次裹脚,你恨奶奶!你甭拦我说,这事在奶奶心里憋了十年,今儿非说不可──这是你娘死时嘱咐我的,裹不好脚,她的魂儿要来找我......"

香莲把手按在奶奶嘴上,眼泪簌簌掉:

"我懂,那时奶奶愈狠才愈疼我!没昨儿个,也没今儿个!"

奶奶这才笑了,抹着泪儿,打枕头底下掏出个红布包。打开,三双小鞋,双双做得精细,一双紫面白底绸鞋,一双五彩丝绣软底鞋,还一双好怪,没使针线,赛拿块杏黄布折出来的。不知奶奶打哪弄来干嘛用。奶奶皱嘴唇蹭着她的耳朵说:

"这三双喜鞋,是找前街黑子他妈给你赶出来的,房前屋后就她一个全合人。听奶奶告明白你这三双喜鞋的穿法──呆会儿你先把这双紫面白底的鞋换上。紫和白,叫'百子',赶明儿抱一群胖小子。这双黄鞋要等临上轿子,套在紫鞋外边,这叫'黄道鞋',记着,套上它就'双脚不沾娘家地'了,得我把你抱上轿子。还有,到了婆家必定要在红毡子上走,不准沾泥沾土,就穿它拜堂,拜过堂,叫它'踩堂鞋'。等进洞房,把这鞋脱下来藏个秘密地界儿,别叫别人瞧见。俗话说,收一代,发一代,黑道日子黄道鞋。有它压在身边,嘛歪的邪的,都找不到你头上......"

香莲听这大套大套的话怪好玩。挂着泪儿的眼笑眯眯瞧着奶奶,顺手不经意拿起另一双软鞋,一掰鞋帮,想看鞋底。奶奶一手抢过来,神气变得古怪,说:"先别乱瞧!这是睡鞋......入洞房,脱下踩堂鞋,就换这双睡鞋。记着,临到上床时,这鞋可得新郎给你脱,羞嘛!谁结婚都是这样!拿耳朵听清楚,还有要紧的话呢──这鞋帮里边,有画,要你和新郎官一起看......"说到这儿,奶奶细了眼笑起来。

香莲没见过奶奶这样笑过,有点狡猾,有点发坏,好奇怪!她说:"嘛画不兴先瞧瞧?"伸手去拿鞋。

奶奶"啪"打她手说:"没过门子哪兴看!先揣怀里。进洞房看去!"上手把鞋掖她腰间。

外边呜里哇呜里哇吹奏敲打起来。奶奶赶紧叫香莲换上紫鞋,外套黄鞋,嘴巴涂点胭脂,脑门再扑点粉,戴上凤冠,再把一块大红遮羞布搂头罩上。还拿了两朵绒花插在自己白花花双鬓上,一猫腰,兜腰抱起香莲走出院子大门。这事情本该新娘子的父亲兄长做的,香莲无父无兄,只好老奶奶承当。

香莲脸上盖着厚布,黑糊糊不透气,耳边一片吵耳朵的人声乐声放炮声。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抓着奶奶瘦骨棱棱的肩膀,轻轻喊:

"香莲舍不得奶奶!"

奶奶年老,抱着大活人,劲儿强顶着,一听香莲的叫声,心里一酸,两腿软腰也挺不住劲儿,"噗通"一下趴下了,两人摔成一团。两边人忙上去把她俩扶起来。奶奶脑门撞上轿杆立时鼓起大包,膝盖沾两块黄土,不管自己,却发急地喊:

"我没事!千万别叫香莲的脚沾地!抱进轿子快抱进轿子!"

香莲摔得稀里胡涂,没等把遮羞布掀开瞧,人已在轿子里。乱哄哄颤悠颤悠走起来,她忽觉自个好赛给拔了根儿,没挨没倚没依没靠,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忽怕脸上脂粉给眼泪冲花了,忙向怀里摸帕子,竟摸出那双软底绣花睡鞋,想到奶奶刚才的话,起了好奇,打开瞧,鞋帮黄绸里子上,竟用红线黑线绣着许多小人儿,赛是嬉戏打闹的小孩儿,再看竟是赤身光屁股抱在一堆儿的男男女女。男的黑线,女的红线,干的嘛虽然不甚明白,总见过鸡儿猫儿狗儿做的事。这就咯登一下脸一烧心也起劲扑腾起来。猛的大叫:

"我回家呀!送我回家找奶奶!"

由不得她了。轿子给鼓乐声裹着照直往前走,停下来就觉两双手托她胳膊肘,两脚下了轿子便软软踩在毡子上。走起来,遮羞布摆来摆去,只见脚下忽闪忽闪一片红。一路上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每一抬脚迈门坎,就听见人喊:

"快瞧小脚呀!"

"我瞧见小脚啦!"

"多大?多小?"

"瞧不好呀!"

香莲记着奶奶的话,在阔人家走路,最多只露个脚尖。虽然她这阵子心慌意乱,却留心迈门坎时,缩脚,用脚尖顶着裙边,不露出来,急得周围人弯腰歪脖斜眼谁也瞧不清楚。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刷"地眼前红绿黄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

"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懵了。多亏身边搀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

"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我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个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

"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黄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咦呀唏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裸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

"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干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洞房?"

桃儿慌忙扶起香莲去洞房,大少爷跟在后边又扯又撩,闹着要看小脚。一帮人也围起来听胡折腾瞎闹欢,直到入夜人散。大少爷把桃儿轰走。香莲还没照奶奶嘱咐换睡鞋,大少爷早把她一个滚儿推在床上,硬扒去鞋,扯掉脚布,抓着她小脚大呼小叫大笑个不停。这男人有股蛮劲,香莲本是弱女子,哪敌得过,撑着打着躲着推着撕扯着,忽然心想自己给了人家,小脚也归了人家。爷们儿是傻子也是爷们儿,一时说不出是气是恼是恨还是委屈,闭上眼,伸着两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鸡一样摆弄。

一桩怪事出在过门子之后不几天,香莲天天早上对镜梳妆,都见到面前窗纸上有三两小洞。看高矮,不是孩子们调皮捣蛋捅的;也不像是拿手指头抠的。洞边一圈毛绒绒,赛拿舌头舔的。今儿拿碎纸头糊上,赶明儿在旁边添上两个洞。谁呢?这日中晌大少爷去逛鸟市,香莲自个午睡得正香,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捏她脚。先以为是傻男人胡闹,忽觉不对。傻男人手底下没这么斯文。先是两手各使一指头,竖按着她小脚趾,还有一指头勾住后脚跟儿。其余手指就在脚掌心上轻轻揉擦,可不痒痒,反倒说不出的舒服。跟着换了手法,大拇指横搭脚面,另几个手指绕下去,紧压住折在脚心上的四个小趾头。一松一紧捏弄起来。松起来似有柔情蜜意,紧起来好赛心都在使劲。一下子,似乎有章有法。香莲知道不在梦里,却不知哪个贼胆子敢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弄她脚,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体内燃烧,脸发烧,心儿乱跳。她轻轻睁眼吓了一大跳!竟是公公佟忍安!只见这老小子半闭眼,一脸醉态,发酒疯吗?还要做嘛坏事情?不敢喊,心下一紧,两只小脚不禁哧溜缩到被里。佟忍安一惊,可马上恢复常态,并没有醉意。她赶紧闭眼装睡,再睁开眼时,屋里空空,佟忍安早不在屋里。

门没关,却见远远廊子上站个人,全身黑,不是佟忍安,是过门子那天钻进人群看她小脚的黄脸老婆子。正拿一双眼狠狠瞪她,好赛一直瞪进她心窝。为嘛瞪自己?

再瞧,老婆一晃就不见。

她全胡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