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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干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干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干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干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人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坏小子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

桃儿进来,香莲问她:

“打听明白了?”

桃儿把门掩了,压低声说:

“全明白了,美子说,昨晚,二少奶奶去她们房里,约四少奶奶到文明讲习所听演讲。但没说哪天,还没去。”

“你说她会去?”香莲秀眉一挑。这使她心里一惊。

“依我瞧......”桃儿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寻思一下说:“我瞧会,四少奶奶的脚吃不开。脚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说,早几个月夜里,四少奶奶就不给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松着脚睡。这都是二少奶奶撺掇的!”

“还有嘛?”香莲说。雪白小脸胀得发红。

“今早晌......”

“甭说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我全瞧见了,这就是做给我看的!”

桃儿见香莲嘴巴赛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说。香莲偏要再问:

“月兰月桂呢?”

“......”桃儿的话含在嘴里。

“说,甭怕,我不说是你告我的。”

“杏儿说,她姐俩这些天总出去,带些劝说放脚的揭帖回来。杏儿珠儿草儿她们全瞧见过。听说月兰还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本洋佛经。”

戈香莲脸又刷地变得雪白,狠狠说一句:“这都是朝我来的!”猛站起身,袖子差点把茶几上的杯子扫下来。吓桃儿一跳。跟手指着门外对桃儿说:“你给我传话──全家人这就到当院来!”

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汇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心里先防备,索性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情形不妙,想替闺女挡一挡。月兰胆小,再给大娘拿话一懵,立时乖乖回屋拿了来,总共几张揭帖一个小本子。一张揭帖是《劝放足歌》,另一张也是《放足歌》,是头几年严修给家中女塾编的,大街上早有人唱过。再一张是早在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四川总督发的《劝戒缠足示谕》,更早就见过。新鲜实用厉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等几十篇。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崩崩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住气,再逼自己一步:

“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

“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

“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把鞋样抽出来,书交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藏、传这些淫书淫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诚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这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吹起来,然后纷纷扬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功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儿吐着舌头说:

“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张嘴干瞪眼浑身鸡皮疙瘩头发根发炸,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草儿学精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楞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胡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傻了!

据外边传言,官府要废除小脚,立“小足捐”,说打六月一号,凡是女人脚小三寸,每天收捐五十文,每长一寸,减少十文,够上六寸,免收捐。这么办不单禁了小脚,国家还白得一大笔捐钱,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听说近儿就挨户查女人小脚立捐册。这消息要是真的就等于把小脚女人赶尽杀绝。立时小脚女人躲在家担惊受怕,有的埋金子埋银子埋手饰埋铜板,打算远逃。可跟着又听说,立小足捐这馊主意是个混蛋官儿出的。他穷极无聊,晚上玩小脚时,忽然冒出这个法儿,好捞钱。其实官府向例反对天足。相反已经对那些不肯缠脚中了邪的女人们立法,交由各局警署究办,总共三条:一、只要天足女人走在街上,马上抓进警署;二、在警署内建立缠足所,备有西洋削足器和裹脚布,自愿裹脚的免费使用裹脚布,硬不肯裹脚的,拿西洋削足器削掉脚趾头;三、凡又哭又闹死磨硬泡耍浑耍赖的,除去强迫裹脚外,假若闺女,一年以上三年以下,不得嫁人;假若妇人,两年以上,五年以下,不得与丈夫同床共枕,违抗者关进牢里,按处罚期限专人看管。这说法一传,开了锅似的市面,就赛浇下一大瓢冷水剎时静下来。

香莲听罢才放下心。没等这口气缓过来,事就来了。这天,有两个穿靠纱袍子的男人,匡匡用劲叩门,进门自称是警署派来的检查员,查验小脚女人放没放脚。正好月兰在门洞里,这两个男人把手中折扇往后脖领上一插,掏把小尺蹲下来量月兰小脚,量着量着借机就捏弄起来,吓得月兰尖叫,又不敢跑。月桂瞧见,躲在影壁后头,捂着嘴装男人粗嗓门狂喝一声:

“抓他俩见官去!”

这俩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们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们儿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玩,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走不快,连小鸡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鸡眼!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时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胡涂荒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呆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干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木不坚,大厦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强起来,百姓就先强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没根心没底儿。正这时忽有人在旁边说:

“大娘,他说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却是白金宝的小闺女月桂笑嘻嘻望着自己。再瞧,再怔,自己竟站在墙根下边斜着身儿朝外听。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道不觉得,好赛梦游。一明白过来,就先冲月桂骂道:

“滚回屋,这污言秽语的,不脏了你耳朵!”

月桂吓得赶紧回房。

骂走月桂,却骂不走风俗讲习所的人,这伙人没完没了没早没晚没间没断没轻没重天天闹。渐渐演讲不光陆所长几个了,嘛嗓门都有,还有女人上台哭诉缠脚种种苦处。据说来了一队“女人暗杀团”,人人头箍红布,腰扎红带,手握一柄红穗匕首,都是大脚丫子都穿大红布鞋,在佟家门前逛来逛去,还拿匕首在地上画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语。香莲说别信这妖言,可就有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门,愈闹愈凶愈邪,隔墙头往里扔砖头土块,稀里哗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鱼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长大鱼打裂口游出来,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养,可它们在大缸里活惯,换地方不适应,没两天,这些快长成精的鱼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水来,翻白,玩完。

香莲气极恨极,乱了步子,来一招顾头不顾尾的。派几个佣人,打后门出去,趁夜深人静点火把风俗讲习所的棚子烧了。但是,大火一起,水会串锣一响,香莲忽觉事情闹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气,这次为嘛这么冒失?她担心讲习所的人踹门进来砸了她家。就叫人关门上栓,吹灯熄灯上床,别出声音。等到外边火灭人散,也不见有人来闹,方才暗自庆幸,巡夜的小邬子忽然大叫捉贼。桃儿陪着香莲去看,原来后门开着,门栓扔在一边,肯定有贼,也吓得叫喊起来。全家人又都起来,灯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没找到贼,白金宝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原来月桂没了,月桂要是真丢,就真要白金宝命了。

当年,“养古斋”被家贼掏空,佟绍华和活受跑掉,再没半点信息。香莲一直揪着心,怕佟绍华回来翻天,佛爷保佑她,绍华再没露面,说怪也怪,难道他死在外边?乔六桥说,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里弄走那些东西那些钱,一辈子扔着玩也扔不完。这家已经是空架子,回来反叫白金宝拴住。这话听起来有理。一年后,有人说在西沽,一个打大雁的猎户废了不要的草棚子里,发现一首男尸。香莲心一动,派人去看,人脸早成干饼子,却认出衣服当真是佟绍华的。香莲报了官,官府验尸验出脑袋骨上有两道硬砍的裂痕。众人一议,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干掉他,财物独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会料到,佟家几辈子家业,最后落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残废人身上。这世上,开头结尾常常不是一出戏。

白金宝也成了寡妇。底气一下子泄了。整天没精打采,人没神,马上见老。两个闺女长大后,渐渐听闺女的了。人小听老的,人老听小的,这是常规。月兰软,月桂强,月桂成了这房头的主心骨,无论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点头或摇头。月桂一丢,白金宝站都站不住,爬在地上哭。香莲头次口气软话也软,说道:

“我就一个丢了,你丢一个还有一个,总比我强。再说家里还这么多人,有事靠大伙吧!”

说完扭身走了。几个丫头看见大少奶奶眼珠子赛两个水滴儿直颤悠,没错又想起莲心。

大伙商量,天一亮,分两拨人,一拨找月桂一拨去报官。可是天刚亮,外边一阵砖头雨飞进来。落到当院和屋顶,有些半头砖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片劈哩叭啦往下掉。原来讲习所的人见台子烧了,猜准是佟家人干的。闹着把佟家也烧了,小脚全废了。隔墙火把拖着一溜溜黑烟落到院里,还咚咚撞大门,声音赛过打大雷。吓得一家子小脚女人打头到脚哆嗦成一个儿。到晌午,人没闯进来,外边还聚着大堆人又喊又骂,还有小孩子们没完没了唱道:

“放小脚,放小脚,小脚女人不能跑!”

香莲紧闭小嘴,半句话不说,在前厅静静坐了一上午。中晌过后,面容忽然舒展开,把全家人召集来说:

“人活着,一是为个理,二是为口气。咱佟家占着理,就不能丧气,还得争气。争气还不如死了肃静。他们不是说小脚不好,咱给他们亮个样儿。我想出个辙来──哎,桃儿,你和杏儿去把各种鞋料各种家伙全搬到这儿来,咱改改样子,叫他们新鲜新鲜。给天下小脚女子坐劲!”

几个丫头备齐鞋料家伙。香莲铺纸拿笔画个样儿,叫大伙照样做。这家人造鞋的能耐都跟潘妈学的,全是行家里手。无论嘛新样,一点就透。香莲这鞋要紧是改了鞋口。小鞋向例尖口,她改成圆口,打尖头反合脸到脚面,挖出二三分宽的圆儿,前头安个绣花小鸟头,鸟嘴叼小金豆或坠下一溜串珠。再一个要紧的是两边鞋帮缝上五彩流苏穗子,兜到鞋跟。大伙忙了大半日,各自做好穿上,低头瞧,从来没见自己小脚这么招人爱,翻一翻新,提一提神,都高兴得直叫唤。

桃儿把一对绣花小雀头拿给香莲,叫她安在鞋尖上。

香莲说:“大伙快来瞧!”拿给大伙看。

初看赛活的,再看一根毛是一根丝线,少数几千根毛,就得几千根丝线几千针,颜色更是千变万化,看得眼珠子快掉出来还不够使的。

“你嘛时候绣的?”香莲问。

桃儿笑道:

“这是我压箱底儿的东西。绣了整整一百天。当年老爷就是看到我这对小鸟头才叫我进这门的。”

香莲点头没吭声。心里还是服气佟忍安的眼力。

“桃儿,你这两下子赶明儿也教教我吧!”美子说。

桃儿没吭声,笑眯眯瞧她一眼,拿起一根银白丝线,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中间一捻,立时捻成几十股,每股都细得赛过蜘蛛丝,她只抽出其中一根,其余全扔了。再打坠在胸前的荷包上摘一根小如牛毛的针儿,根本看不见针眼。桃儿翘翘的兰花指捏着小针,手腕微微一抖,丝线就穿上,递给美子说:“拿好了。”

美子只觉自己两只手又大又粗又硬又不听使唤,叫着:“看不见针在哪儿线在哪儿。”一捏没捏着,“哦,掉了!”

桃儿打地上拾起来再给她。她没捏住又掉了。这下不单美子,谁也没见针线在哪儿。桃儿两指在美子的裙子上一捏,没见丝线,却见牛毛小针坠在手指下边半尺的地方闪闪晃着。

“今儿才知道桃儿有这能耐。我这辈子也甭想学会!”美子说。又羡慕又赞美又自愧又懊丧,直摇头,咂嘴。

众人全笑了。

这当儿,香莲已经把绣花雀头安在自己鞋上。脚尖一动,鸟头一扬,五光十色一闪。

丢了闺女闷闷不乐的白金宝,心忍不住说:

“这下真能叫那些人看傻了眼!”

董秋蓉说:“就是这圆口......看上去有点怪赛的。”刚说到这儿马上打住,她怕香莲不高兴,便装出笑脸来对着香莲。

桃儿说:“四少奶奶这话差了。如今总是老样子甭想过得去,换新样还没准成。再说,改了样儿还是小脚,也不是大脚呀。”

桃儿虽是丫头,当下地位并不在董秋蓉之下。谁都知道她在当年香莲赛脚夺魁时立了大功,香莲那身绣服就是桃儿精心做的,眼下又是香莲眼线心腹,白金宝也怵她一头。说话口气不觉直了些,可她的话在理,众人都说对,香莲也点头表示正合自己心意。

转天大早,外边正热闹,佟家一家人换好新式小鞋,要出门示威。董秋蓉说:“我心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拿美子的手按着自己心口。

美子另只手拿起杏儿的手,按在她自己胸口上。杏儿吐舌头说:“快要蹦出来啦!”

美子说:“哟,我娘的心不跳了!”

一下吓得董秋蓉脸刷白,以为自己死了。

香莲把脸一绷说:“当年十二寡妇征西,今儿咱们虽然只三个,门外也没有十万胡兵!小邬子,大门打开!”这话说得赛去拼死。众人给这话狠狠捅一家伙,劲儿反都激起来。想想这些天就赛给黄鼠狼憋在笼里的鸡,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窝囊透了。拼死也是拼命呗。想到这儿,一时反倒没一个怕的了。

外边,一群人正往大门扔泥团子。门板上粘满泥疙瘩,谁也不信佟家人敢出来。可是大门哗啦一声大敞四开,门外人反吓得往后退,胆小的撒鸭子就跑。只看香莲带领一群穿花戴艳的女人神气十足走出门来。这下事出意外,竟没人哄闹,却听有人叫:“瞧小脚,快瞧小脚,多俊!多俊呀!”所有人禁不住把眼珠子都撂在她们小脚上。

这脚丫子一看官傻,妇人闺女们看了更傻。香莲早嘱咐好,今儿上街走道,两只鞋不能总藏着,时不时亮它一亮。每一亮脚,都得把鞋口露一下,好叫人们看出新奇之处。迈步时,脚脖子给上劲,一甩一甩,要把钉在鞋帮上的穗子甩起来。佟家女人就全拿出来多年的修行和真能耐真本事真功夫,一步三扭,肩扭腰扭屁股扭,跟手脚脖子一扬,鞋帮上的五彩穗子刷刷飘起,真赛五色金鱼在裙底游来游去。每一亮脚,都引来一片惊叹傻叫。没人再敢起哄甚至想到起哄。一些小闺女们跟在旁边走着瞧,瞧得清也瞧不清,恨不得把眼珠子扔到那些裙子下边去瞧。

香莲见把人们胃口吊起,马上带头折返回家,跨进门坎就把大门“匡”地关上,声音贼响,赛是给外边人当头一闷棍。一个不剩全懵了,有的眼不眨劲不动气不喘,活的赛死的了。

这一下佟家人翻过身来,惹起全城人对小脚的重新喜爱。心灵手巧的闺女媳妇们照着那天所见的样子做了鞋,穿出来在大街上显示。跟手有人再学,立时这鞋成时髦。认真的人便到佟家敲门打听鞋样。香莲早算到这步棋,叫全家人描了许多鞋样预备好,人要就给。有人问:

“这叫嘛鞋?”

鞋本无名。桃儿看到这圆圆的鞋口,顺嘴说:“月亮门。”

“鞋帮上的穗子叫嘛?”

“月亮胡子呗!”

一时,月亮门和月亮胡子踏遍全城。据一些来要鞋样子的女人们说,混星子头小尊王五的老婆是小脚,前些天在东门外叫风俗讲习所的人拦住一通辱骂,惹火王五带人把讲习所端了。不管这话真假,反正陆所长不再来门口讲演,也没人再来捣乱闹事。香莲占上风却并不缓手,在配色使料出样上帮粘底钉带安鼻内里外面前尖后跟挖口缘墙,没一处没用尽心思费尽心血,新样子一样代替一样压过一样,冲底鞋网子鞋鸦头鞋凤头鞋弯弓鞋新月鞋,后来拿出一种更新奇的鞋样又一震,这鞋的圆口改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块布,合脸以上拿白线织网,交织花样费尽心思,有象眼样纬线样万字样凤尾样橄榄样老钱样连环套圈样祥云无边样,极是美观。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头,改用袼褙,十几层纳在一块,做成通底。再拿洱茶涂底墙,烙铁一熨成棕色,赛皮底却比皮底还轻还薄还软还舒服。勾得大闺女小媳妇们爱得入迷爱得发狂。香莲叫家里人赶着做,天天放在门口给人们看着学着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图案便叫做“万象更新鞋”。极合一时潮流,名声又灌满天津卫。连时髦人、文明人也愿意拿嘴说一说这名字──万象更新。爱鞋更爱脚,反小脚的腔调不知不觉就软下来低下来。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个小黑洞。脸皮干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冤无仇,干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胡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呵,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瞅见的,却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来。您说这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哄,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

香莲听罢,脸上的惊奇反不见了。她说:

“这事,我信。”

“您为嘛信呢?”

“您要是我,您也会信。”

乔六桥给香莲说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他本是好事人,好事人凡事都好奇。但如今他年岁不同,常常心里想问,嘴懒了。

香莲对他说:

“您常在外边跑,我拜托您一件事。替我打听打听月桂有没有下落。”

四天后,乔六桥来送信说:“甭再找了!”

“死了?”香莲吓一跳。

“怎么死,活得可好,不过您决不会再认这个侄女?”

“偷嫁了洋人?”

“不不,加入了天足会。”

“嘛?天足会,哪儿又来个天足会?”

她心一紧,怕今后不会再有肃静的一天了。

半年里,香莲赛老了十岁!

天天梳头,都篦下小半把头发,脑门渐渐见宽,嘴巴肉往下耷拉脸也显长了,眼皮多几圈褶子,总带着乏劲。这都是给天足会干的。

虽说头年冬天,革命党谋反不成,各党各会纷纷散了,唯独天足会没散,可谁也不知它会址安在哪儿。有的说在紫竹林意国租界,有的说就在中街戈登堂里,尽管租界离城池不过四五里地,香莲从没去过,便把天足会想象得跟教堂那样一座尖顶大楼。一群撒野的娘儿们光大脚丫子在里头打闹演讲聊大天骂小脚立大顶翻跟斗,跟洋人睡觉,叫洋人玩大脚,还凑一堆儿,琢磨出各种歹毒法子对付她。她家门口,不时给糊上红纸黄纸白纸写的标语。上边写道:“叫女子缠足的家长,狠如毒蛇猛兽!”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当男子玩物!”

“娶小脚女子为妻的男人,是时代叛徒!”

“扔去裹脚布,挺身站起来!”

署名大多是“天足会”,也有写着“放足会”。不知天足会和放足会是一码事还是两码事。月桂究竟在哪个会里头?白金宝想闺女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到门口,眼瞅着标语上“天足会”三个字发呆发怔,一站半天。这事儿也没跑出香莲眼睛耳朵,香莲放在心里装不知道就是了。

这时,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鼓楼,海大道,宫南宫北官银号,各个寺庙,大小教堂,男女学堂,比方师范学堂,工艺学堂,高等女学堂,女子小学堂,如意庵官立中学堂,这些门前道边街头巷尾旗杆灯柱下边,都摆个大箩筐,上贴黄纸,写“放脚好得自由”六个字。真有人把小鞋裹脚布扔在筐里。可没放几天,就叫人偷偷劈了烧了拋进河里或扣起来。教堂和学堂前的筐没人敢动,居然半下子小鞋。布的绸的麻的纱的绫的缎的花的素的尖的肥的新的旧的破的嘛样的都有。这一来,就能见到放脚的女人当街走。有人骂有人笑有人瞧新鲜也有人羡慕,悄悄松开自己脚布试试。放脚的女人,乍一松开,脚底赛断了根,走起来前跌后仰东倒西歪左扶右摸,坏小子们就叫:“看呀,高跷会来了!”

一天有个老婆子居然放了脚,打北门晃晃悠悠走进城。有人骂她:“老不死的!小闺女不懂事,你都快活成精了也不懂人事!”还有些孩子跟在后边叫,说她屁股上趴个蝎子,吓得这老婆子撒腿就跑,可没出去两步就爬在地上。

要是依照过去,大脚闺女上街就挨骂,走路总把脚往裙边裤脚里藏,现在不怕了,索性把裤腰提起来裤腿扎起来,亮出大脚,显出生气,走起路,登登登,健步如飞。小脚女人只能干瞪眼瞧。反挤得一些小脚女人想法缝双大鞋,套在小鞋外边,前后左右塞上棉花烂布,假充大脚。有些洋学堂的女学生,找鞋铺特制一种西洋高跟皮鞋,大小四五寸,前头尖,后跟高。皮子硬,套在脚上有紧绷劲儿,跟裹脚差不多,走路毫不摇晃,虽然还是小脚,却不算裹脚,倒赢得摩登女子美名。这法儿在当时算是最绝最妙最省力最见效最落好的。

正经小脚女人在外边,只要和她们相遇,必定赛仇人一样,互相开骂。小脚骂大脚“大瓦片”“仙人掌”“大驴脸”“黄瓜种子”“大抹子”,大脚骂小脚“馊粽子”“臭蹄子”“狗不理包子”,骂到上火时,对着啐唾沫。引得路人闲人看乐找乐。

这些事天天往香莲耳朵里灌,她没别的辙,只能尽心出新样,把人们兴趣往小鞋上引。渐渐就觉出肚子空了没新词了拿不住人了。可眼下,自己就赛自己的脚,只要一松,几十年的劲白使,家里家外全玩完。只有一条道儿,打起精神顶着干。

一天,忽然一个短发时髦女子跌跌撞撞走进佟家大门。桃儿几个上去看,都失声叫起来:“二小姐回来了!”可再看,月桂的神色不对,赶忙扶回屋,全家人闻声都扭出房来看月桂,月桂正扎在她娘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儿,白金宝抹泪,月兰也在旁边抹泪。吓得大伙猜她多半给洋人拐去,玩了脚失了贞。静下来,经香莲一问,嘛事没有,也没加入天足会放足会。她是随后街一个姓谢的闺女,偷偷去上女子学堂。女学生都兴放足,她倒是放了脚。香莲瞅了一眼她脚下平底大布鞋,冷冷说:

“放脚不可以跑吗?干嘛回来?哭嘛?”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说:“您瞧,大娘......”就脱下平底大鞋,又脱下白洋线袜,光着一双脚没缠布,可并没放开。反倒赛白水煮鸭子,松松垮垮浮浮囊囊,脚趾头全都紧紧蜷着根本打不开,上下左右磨得满是血泡,脚面肿得老高。看去怪可怜。

香莲说:“这苦是你自己找的,受着吧!”说了转身回去。

旁人也不敢多呆,悄悄劝了月桂金宝几句,纷纷散了。

多年来香莲好独坐着。白天在前厅,后晌在房里,人在旁边不耐烦,打发走开。可自打月桂回来,香莲好赛单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儿在一边作伴。有时夜里也叫桃儿来。两人坐着,很少三两句话。桃儿凑在油灯光里绣花儿,香莲坐在床边呆呆瞧着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处,一在暗处,桃儿引她说话她不说,又不叫桃儿走开。桃儿悄悄撩起眼皮瞅她,又白又净又素的脸上任嘛看不出。这就叫桃儿费心思来──这两天吃饭时,香莲又拿话呛白金宝。自打月桂丢了半年多她对白金宝随和多了,可月桂一回家又变回来,对白金宝好大气。如果为了月桂,为嘛对月桂反倒没气?

过两天早上,她给香莲收拾房子,忽见床幛子上挂一串丝线缠的五彩小粽子。还是十多年前过端午节时,桃儿给莲心缠了挂在脖子上避邪的。桃儿是细心人。打莲心丢了,桃儿暗暗把房里莲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杂七杂八东西全都收拾走,叫她看不见莲心的影儿。香莲明知却不问,两个人心照不宣。可她又打哪儿找到这串小粽子,难道一直存在身边?看上去好好的一点没损害,显然又是新近挂在幛子上的。桃儿心里赛小镜子,突然把香莲心里一切都照出来。她偷偷蹬上床边,扬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下晌香莲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桃儿正在井边搓脚布,待跑来时,杏儿不知嘛事也赶到。只见香莲通红着脸,床幛子扯掉一大块。枕头枕巾炕扫帚床单子全扔在地上。地上还横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纸盒衣扣老钱,带着尘土全扒出来,上面还有一些蜘蛛潮虫子在爬。桃儿心里立时明白。香莲挑起眉毛要直问桃儿,见杏儿在一旁便静了,转口问杏儿:“这几天,月桂那死丫头跟你散嘛毒了?”

杏儿说:“没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们说话。”

香莲沉一下说:“我要是听见你传说那些邪魔歪道的话,撕破你们嘴!”说完就去到前厅。

整整一个后晌坐在前厅动都不动,赛死人。直到天黑,桃儿去屋里铺好床,点上蜡烛,放好脚盆脚布热水壶,唤香莲去睡。香莲进屋一眼看见那小粽子仍旧挂在原处,立时赛活了过来似的,叫桃儿来,脸上不挂笑也不吭声,送给桃儿一对羊脂玉琢成的心样的小耳环。

杏儿糊里胡涂挨了骂,挨了骂更胡涂。自打月桂回家后,香莲暗中嘱咐杏儿看住月桂,听她跟家里人说些嘛话。白金宝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吃喝端进屎尿端出,谁来都拿好话拦在门坎外边。只有夜静三更,娘仨聚在一堆,黑着灯儿说话。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来外边种种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出来。

“妹子,你们那里还学个嘛?”月兰说。

“除去国文、算术,还有生理跟化学......”

“嘛嘛?嘛叫生──理?”

“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儿。不单学看得见的,眼睛鼻子嘴牙舌头,还学看不见的里边的,比方心、肺、胃、肠子、脑子,都在哪儿,嘛样儿,有嘛用。”月桂说。

“脑子不就是心吗?”月兰说。

“脑子不是心,脑子是想事记事的。”

“哪有说拿脑子想事,不都说拿心想事记事吗?”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里小脸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兰脑袋说,“脑子在这里边。”又捅捅月兰胸口说,“心在这儿。你琢磨琢磨,你拿哪个想事?”

月兰寻思一下说:“还真你对。那心是干嘛用的呢?”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这里边流出来,转个圈再流回去。”

“呀!血还流呀!多吓人呀!这别是唬弄人吧!”月兰说。

“你哪懂,这叫科学。”月桂说,“你不信,我可不说啦!”

“谁不信,你说呀,你刚刚说嘛?嘛?你那个词儿是嘛?再说一遍......”月兰说。

白金宝说:“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月桂说。

“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

“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就别扭得慌。可放脚也不好受。发散,没边没沿,没抓挠劲儿,还疼,疼得实在受不住才回来,我真恨我这双脚......”